我是在農(nóng)村長大的。
那里有我的山,我的水,還有我的樹。
村里本是沒有湖的,不知在什么時候突然有了。一只小小的泉眼,流出一股細(xì)細(xì)的溪水,末了,在不遠(yuǎn)處竟聚成了一個小小的湖。湖水很清也很淺,平時很少有人來。我總喜歡坐在湖邊,聽溪水唱著童年時常聽的歌謠,怎么也厭倦不了。
我一直固執(zhí)地認(rèn)為她是和我一起長大的。
山,沒有連綿起伏,甚至并不高大,仿佛只是從地上隆起的幾個小土堆。
山里也沒有高大的樹,只有密密的灌木叢,開著淡粉色的小花,能結(jié)出紅色的小小的漿果。甜甜的,有時貪吃連嘴唇都染成紫紅色,要等好幾天才能消退。偶爾還能找到山雀搭在灌木叢里的窩,我和小山雀都好奇地打量著對方,直到老山雀回來。
樹是老院中央的一株槐樹。它比老院更老,即使村里最老的老人也說不清它的年齡。它落到地上的影子能延伸到老院的墻外。每到夏天,樹上掛滿了一串一串白色的花,香味淡淡的卻又能讓整個村子都聞到。村里人都說,這棵樹是有靈性的。
晚上,人們大都坐在樹下乘涼,樹也很默契的守侯。院子里那盞小小的電燈有些昏暗,有時干脆點上一盞油燈。老人門圍在燈旁一口一口地抽著旱煙,男人們談?wù)撝吞锏赜嘘P(guān)的事,女人們探討著各自的手藝,年輕人總喜歡說些不著邊際的話。
我卻總是一個人躲在屋里,找根木條支起窗子,默默地注視大樹的身影,或是用手托著下巴,望著滿是星星的天空,想一些很遙遠(yuǎn)的事。窗子上雕著鏤空的格子,漆著朱紅的顏色,貼上一張白白的紙,不時響著飛蟲撞擊的聲音,這種固執(zhí)很容易讓我感動。
后來,我隨父親一起到了城市。
在村里人的眼中,父親是有出息的孩子,因為父親見識過了外面的世界村里人總是這樣單純。
城里的大門也漆著朱紅的顏色,只是不知道會在什么時候打開。窗子上裝著厚厚的玻璃,隔住了外面的喧囂。公園里的人工湖有些矯情,淺淺的卻看不到水底。路邊偶爾有幾棵樹也都耷拉著腦袋,勉強(qiáng)地活著。夜里,滿大街的霓虹燈晃花了眼睛,找不到本該掛滿天空的星星。電視總是無聊地響到深夜,固執(zhí)的飛蟲飛不上高高的樓層。就連干澀的空氣也似乎有些壓抑。
這里沒有我的山,我的水,也沒有我的樹。
在這深鎖的高高的墻院中,竟沒有一處故鄉(xiāng)的影子。
再后來,我習(xí)慣了城里的生活,有了城里的朋友。我常給朋友講村里的山,村里的水,村里的樹。
我想我是孤單的,因為我總會想起故鄉(xiāng),那個遠(yuǎn)離城市的村莊。
終于在幾年后,我重回了故鄉(xiāng)。
下了火車,我興沖沖地朝著湖的方向跑去。
然而,我卻沒有看到湖,眼前只有一片龜裂的黃土和一些雜亂的石頭。那個和我一起長大的湖,竟然沒有了。
湖呢?干了,村里人說。
我有一種不好的感覺,慌亂地到了山上。果然山上全都變成了人們栽起的高高直直的白楊,再也找不到那開著小花結(jié)著漿果的灌木叢和灌木叢里的小山雀了。
山呢?那不是還在嗎,村里人說。
山雖然還在,卻終究不是我的山了。
我頹然地回到老院,把背包仍下,倚著老槐樹坐到地上。
一些白色的花瓣飄落滑過我的臉,在我身上印下淡淡的香味。像是長者的輕撫,我聽到了一聲輕嘆,心里竟有種相依的感覺。
我知道它也是孤單的。
還好,樹還是我的樹。